六、七、小草摇曳乐悠悠,童趣食痴桃花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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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六、小草摇曳乐悠悠

    他很喜欢足球,但我从未看见他踢过一脚,只能算是粉丝,不过只能属于较低层级,最多是地瓜粉丝,但讲起足球来,总是眉飞色舞、滔滔不绝。

    看球他知道什么是好球,但从不说好在哪里,对那些极具想象力的、极具穿透力的、化腐朽为神奇的和势大力沉的各种进球,都用一句话概括:好球!

    我夸他是言简意赅。不过,侃足球毕竟不是讲哲学,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,劝他增加些词汇量,以便将口头文学向足球界拓展。

    他和老青岛足球队员们很熟,常带我姐姐去和他们聊天(可惜当时我还很小,只能玩玻璃球)。看球更是他的首选,几十年来风雨无阻,我的足球兴趣的启蒙者就是他。

    记得小学三年级时候匈牙利以七比一和六比三两次大胜英国足球队,轰动了世界,把我们的胃口也吊起来了。

    下了课,回到院里就拉开场子玩命地踢起来。我的书包就放在地上作球门标志,每次玩完了摸黑回家才发现书包没带,再回去找…

    后来,第一届全国城市足球赛在青岛举行,老爸带着我们这帮孩子去看,场场不落。当时只有北京、上海、天津、青岛、梅县和延边等少数几个足球比较普及的城市和地区参赛。精彩的比赛让我们开了眼界,对足球的兴趣更浓了。

    作为正牌兼杂牌球迷,大到国际国内强队比赛,小到院里孩子们三人制足球赛、街道球队、厂队的比赛他都去捧场,甚至下雨下雪也要端个板凳打着伞到场加油打气。

    他在足球方面的执着和对其他方面的灵动和浮躁呈鲜明对比,该咬住的咬住了就不松口,该放手的潇洒一把就放手,就这么乐呵呵地有所大为,有所小为地享受人生。

    用现在的话说老爸就是饮食男、京剧控和足球迷,当然也是当仁不让的城市达人。

    当时可没有这么潮的词儿,我只是不明白老爸为什么不是吃就是唱就是看,都是些小资情调。

    现在才渐渐明白了,他就像是草原上摇曳的小草。

    人们常说草木一秋,有点悲戚戚的,但我相信小草们也自有喜怒哀乐,自有充实的生活,用不着替他们伤情。

    他们平平淡淡地来,无怨无悔地去,就和平平常常想得开的老百姓没什么两样。

    说到天桥的把式,老北京人有三句话:只说不练是假把式;只练不说是傻把式;又说又练才是真把式。

    不幸老爸的那些爱好只能划归较低的前两个级别:侃足球,他属于假把式;玩烹调和京剧,他算是傻把式,都还没升华到真把式层级。

    话又说回来,他就是俗人俗趣,真要是那么完美那就不是老爸了,那是悬在半空的纸糊泥塑的神仙,而神仙的唯一优点就是它不存在。

    我不需要神仙,我喜欢活生生的有缺点的老爸。

    七、童趣食痴桃花源

    他口直心快、说话口无遮拦,经常得罪人,但都知道他有口无心,又是热心人,乐于助人,倒也都不怪他。

    我想,这和他的为人处世有关。好人不整他,因为他们不会也不忍整人;坏人也不整他,因为不值得下手。

    台风刮倒的是参天的大树,他这样的小草却只是撅撅屁股扭扭腰,安然无恙。

    与其他低调的人不同,老爸是骨子里的简单而低调,简单得犹如高山上的冰原。

    五十四年后我到了加拿大,来到哥伦比亚冰原。博大壮阔的景色让我惊叹。

    九百米厚的冰原伸展出八条冰河,分别流入太平洋、大西洋和北冰洋,我看到的阿萨巴斯卡冰河就是其中一条。

    我感叹她的纯真,这么一大把年纪了(十万岁了吧)依然素面朝天,纯净无暇,儿童般的简单。

    原来时光并非一定调制复杂,也可以奉还简单。随即作诗两首:

    阿萨巴斯卡冰河

    一

    寒冰烈焰多锤炼,天地精灵聚大山.

    辗转山河一千里,冰原母亲在近前.

    心胸深至九百米,襟怀宽阔漫无边.

    莫看清纯孩儿脸,寿命悠长十万年.

    大道行来归简朴,岁月老极返童年.

    自愧摆谱称长者,区区七十何足谈!

    血脉伸展八条线,润泽绿野大洋间。

    冰寒雪白心里暖,山峻水长总眷恋.

    二

    餐风饮雪十万年,长出如此纯情汉。

    物欲这里流不动,计谋跟前难施展。

    风来雨去天真在,日出日落很悠然。

    童话里面看风景,神曲耳畔风轻弹。

    人迹罕至真是宝,永葆青春亿万年。

    这时想起了老爸。和大山相似,小小的他也是那么简单、真诚。正因为如此,要躲避圆通的精英和炎凉的世态,一再退守,直至埋头于相对简单的生活里,耕耘着并快乐着。

    大人物都有强大的气场,他们是进攻型猛兽,弄得那些粉丝小动物们神魂颠倒,无限崇拜。

    小人物则羞怯怯的,见不得大场面,总想弄个小窝,猫在里面自我陶醉。

    最小的算是胃里的幽门螺旋杆菌了。它们分解食物放出氨气,罩在周围,像云团一样,又像是神祗的光环,抵挡浓烈的胃酸和医生投放的抗菌素。

    老爸很像这些螺旋杆菌,不过他的云团不是氨气,是食物散发出的浓郁多味香气,还有飞扬的油星子和煤渣子,就这么罩住他,乐呵呵地过了一辈子。

    他是生活情趣很浓的人,主要兴趣集中在美食上,唱戏和侃足球也是他的爱好,这既是他埋头耕耘也是他逃脱世事的陶然之地。

    我就是吃着他的美食(心悦诚服)、听着他侃足球(经常争论)和唱京剧(不得不听)长大的。

    不仅山东的豆浆油条、天津的炉篦儿、面茶和嘎嘎、山西的刀削面、杭州的片儿川和面鱼儿、苏州的素什锦、北京的朝天锅、羊杂碎和炒肝,上海的八宝饭,宁波的酒酿圆子、炒年糕,扬州的狮子头、清炒虾仁,青岛的甜沫、炒蛤蜊,潍县的春饼,就连粽子、元宵、汤圆和月饼这些工艺复杂的点心他都不嫌麻烦地自己做着吃。

    当然也忘不了中西合璧、兼收并蓄,沙拉、炸牛排、煎牛扒、罗宋汤等西餐都很拿手。

    小时候,每当节日来临,家里拉开摊子、摆开战场,热火朝天地干起来,我禁不住一趟趟地往家里跑,偷一点元宵豆沙馅、掰一块月饼的甜酥馅,塞到嘴里再窜出去玩,直捱到香气腾腾的元宵、月饼摆上餐桌,免不得狼吞虎咽大嚼一番,饭都涌到喉咙口,仰着脸挺着肚子直打饱嗝。

    老爸看在眼里,一边笑一边说我没出息,其实在为他的高超手艺偷着乐呢。那香味和老爸的笑容流淌在舌尖和心里,一直甜到今天…

    哲学家罗伯特.诺奇克认为,幸福不只是快感,是要证实我们的行为确实能够改变世界,而不只是主观感觉如此。

    老爸没有这么复杂和宏大,但他也很介意别人的感受,主要是味觉的感受。我们就是他要改变和已经改变了的世界,不过很小很小,仅三五个家庭铁杆粉丝的袖珍世界。

    萧伯纳说,“这才是生命的喜悦,那种为了源自真我的目标而奋斗的感觉。”

    老爸就是为了自己的喜爱而活着,不愿也不会去迎合社会的目标、他人的期许,这是发自内心的真实喜悦,特别是得到别人赞扬时。

    对烧菜做饭他从不嫌麻烦,再复杂的程序也难不住他,总是有板有眼、专心致志地烹炸煎炒拌蒸炖煮地忙个不停。

    看着他眯着眼、半张着嘴、漾着笑意、浑然忘我的样子,感觉做饭真是一种享受。

    每当拿到一份菜谱,他就像书法家看到兰亭序一样,两眼放光,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消失了。

    他就是这样,严肃认真地去做稀松平常的事,却淡定放松地淡化和回避严肃的事…

    老爸对他的烹调作品一贯精益求精,色香味一样都不能差。所以,做出来的菜肴既养眼、又养鼻、还养舌,我真想送他一块大匾,上书“三养斋”三个烫金大字。

    当然,在屋里边修炼的必定是三养居士,三养派的创始人,我亲爱的老爸啦。

    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有一句政治口号:“有条件要上,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”,老爸创造性地应用到了烹调上。

    当时没有现成的沙拉酱卖,他就自己调制。

    先打一个蛋黄在碗里,再滴几滴花生油,用筷子猛搅,形成乳状液。接着,不断边滴油边搅动,乳液渐渐稠了,就滴几滴醋稀释一下再加油,这样不断重复,直至打成乳白色浓稠均匀的沙拉酱,再加一点糖,最后拌入蒸熟的土豆丁、生黄瓜丁、俄罗斯风味的大红肠丁,蒸熟的鸡蛋清块,就可以大快朵颐了。

    这里要掌控技术和火候,只能顺着一个方向打浆,否则就分层;油和醋要一点一点地交替着加,如果加快了、加多了也会分层解析,不能用了。

    我试过几次,稍不小心就把沙拉酱打成鸡尾酒了。

    没想到几十年后这一招还用到了科研上。我的研究生按照配方调制聚氨酯涂层,老是混不匀,踌躇无计、郁闷不堪。

    我问他怎样加润湿剂,他说一下子加进去的啊,加了很多也不见效。我就把老爸渐进法调制沙拉酱的秘诀告诉他,果然奏效。

    老爸,你这指东打西的功夫还真不含糊啊。

    对日常饭菜他了无兴趣,大都交给副手,也就是老妈这个工艺技术员处理。有了好的菜蔬鱼肉,老爸总是当仁不让,大展身手,老妈乐得一推六二五当甩手大娘,静侯品尝。

    他做好了端上桌来,反倒不急于吃,总是津津有味地看大家吃,这比自己吃还有味道,大家再夸他几句,那更是神采飞扬,像艺术家的作品找到知音一样。我拍马屁的本事就是在饭桌上炼成的——想不拍也难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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